□ 王忠
近日在初中同学群听说同学小梁成了老家集镇开宾馆的大老板。一直以为是同学间善意的调侃。
在我这个离家二十年的人心中，在农村街上开宾馆，能有多少人住，这个老板大又能大到哪里去！
记忆里，在乡亲们朴素的字典里，是没有“宾馆”这个词的。
多年前，农村的集镇都不大，在那短而窄的街上驻扎着几个著名的大机关——乡政府大院、供销社、粮管所、邮局、信用社、小饭店，从没见过有个接待人住宿的地方。
苏北小镇上，除了这几大机关的工作人员，根本就没什么外来人口。而机关工作人员都有一间青砖青瓦砌成的宿舍。
后来，街上倒是冒出了一两家招待所，也就是家里有一两间空房腾出来，撂一床铺盖在那里，等着偶尔会有人家因家里来亲戚住不下了来住。但这样的生意往往一年也没几笔，因此他们也羞于把招牌挂出去，反正街也不大，大家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就行。
招待所存在的真正意义在于出租被子。农村人家里遇到红白喜丧事，七八姑八大姨一齐涌上门来，家里就没有了睡的地方。好在农村人不讲究，没地方睡就打地铺，男人背着篓子到社场上扯一大堆带着太阳光泽的麦秸来，往地上一摊就可当床睡。
被子当然是去招待所租，谁家平时会有那么多被子呢。当时被子的出相价格很便宜，每床被子可能也就几角钱一晚。
在某个村庄，去租被子的人往往是固定的。谁家有事，必会把他请来，让他到街上去跑一趟（完事后还是请他送回去），因为他轻车熟路的，什么也不用主家烦神。没多大功夫，就见他歪歪扭扭地骑车回来，破旧的自行车后座上码着十几床薄薄的棉被子。在他的叫唤下，有忙事的人迎上去，抱起被子往稻草上一扔完事。
到了晚上，那些亲戚也不用主家安排，抱上两床被子铺一床盖一床，然后找一两个多年未见的兄弟姐妹通通腿，拉拉呱，一个晚上很快消磨掉。当然，因为不便，一般都是不脱衣袜的，一个炕着一个，脚臭口水，都会在被子上留下痕迹。
因此在大家的印象中，招待所的被子从来就不怎么干净，但在某些特殊的时候又不得不用。有时就是这样，人们一边鄙夷某样东西一边又不得不依赖着它。
这些记忆局限着我的认知，很快我的想法发生了改变。原来，小梁同学在老家的集镇上盖了很多房子，近几年，他看准商机，把家里的房子改造成了宾馆的标准间，生意异常火爆，特别是节假日，客人爆满。他真的成了一个大老板。
对此，我曾十分好奇，问小梁住宾馆的都哪些人。我的家乡无山无水无工业，至今没什么外人，一向舍不得乱花钱的农村人又怎会无端端跑到街上住一宿？
小梁说，都是我们这里在外地打工的人，回来后嫌家里条件不好，住得不舒服，就到我们这里来住了。他们有的人父母已去世，家里没人住了，门口的草都长一人深了。有人是已经在外地买了房，现在家里只有老人住，不想在家里投资了。还有平时有人家来亲戚，也都兴送到街上的宾馆来住，现在人们都把这当成招待亲友的最高礼节。
接着，小梁给我发了几张宾馆的图片，里面的设施与我在大城市住过的宾馆一样，有线电视、无线网什么都有。
这让我想起最近几天在农村老家见到的事。前几天，我在老家农忙，正赶上村里一位已经逝去的长辈大老爹“过五七”。按照当地的风俗，“过五七”要由老人的闺女置办一桌丰盛的饭菜，早早地供在桌上，请老人享用。在这样的仪式里，女儿是必须到场的关键人物。
大老爹的两个女儿在苏州打工，前一天早上就开始打车票往家赶。大老爹的儿子大林和媳妇也在太阳一露头时就把家里的被子、席子都拿到外面晒，怕长时间没人住，席子不干净，大明子又特地用温水把席子刷了一下，把桌子和板凳全都擦了一遍，准备迎接两位姐姐回家。
可是大林子在家等啊等，院子里不断多出的鸡粪扫了一遍又一遍，还不见两个姑娘回来。一直到天要黑，大林子心想，苏州到家也就六七个小时，再慢也不能走一天啊，于是他就打电话问两位姐姐到哪儿了。
“我们已经到街上了，今晚不回去了，家里不好住，我们就在街上住了。”大姐的话完全出乎大林子的意外，这让他有些失望也有些不满，家里明明有好几张空床，铺上席子被子就可睡觉，她们却说不好住。再说，不回来往也要提前说一声啊。
随她们吧，反正被子席子都哂了，不回来住就算。大林子只有这样安慰自已也安慰着在一旁愤愤不平已为两位姐姐准备晚饭的妻子。
这也难怪，大老爹的女儿在城里生活多年，当他们重新回到苏北农家小院时，己经不再适应那沾满了蛛网的黑洞洞的墙面，不再适应那些上面绣着花开富贵的绸面被子以及一动就咯吱作响的木板床，不再适合房间里没有空调的闷热以及蚊子的攻击……
时间一直在改变着这个世界，有时我们感觉不到，甚至幼稚地以为一个人对家乡的那份感觉是不会变的。然而这并不现实。
是的，当一个人回到家都要住宾馆时，不管他承不承认，对于他来说，故乡此时已经变成了异乡。
（责任编辑：凌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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