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顾拟
始终觉得沈从文是特立独行的。
沈从文,这个名字像星辰样闪亮,却散发着柔和的光辉。他是中国作家中独树一帜的。不是科班出身,学历不高,但不妨碍他成为一位杰出的作家。作家和学历无关,只关乎学问。而我觉得,沈从文是为数不多的有真学问的人。
《边城》总是个绕不开的话题,但凡爱文学的中国人,但凡骨子里有些文艺细胞的青年,但凡曾经如清亮小溪的年轻生命,有几个没读过这本书?有几个不知道沈从文笔下那个清丽婉转的故乡——边城?
边城,是沈从文的故乡。这个“边城”仅仅是写湖南湘西边陲那个名叫凤凰的小城?不是的,这个边城是沈从文地理概念上的故乡,更是他精神世界里的故乡。他给我们描绘了一个美丽、清爽、宁静而悠远的故乡。这个故乡的形象令广大读者喜爱,继而把它想象成自己心中的永恒故乡,虚幻而美好:
山青水秀,云雾缭绕;
溪水潺潺,吊脚楼倒映在清澈的水中,清晰可见;翠翠、白塔、爷爷、渡船,还有一只老狗,爱情……
十五六岁的翠翠,梳着一条又粗又黑的长辫子,穿着花布衣褂,忽闪闪的眸子清亮,“噗嗤”一笑,或者朝你瞪一眼,显得那么纯真可爱。她就是清晨的一枚绿叶,绿叶上滚动着晶莹的晨露。她就是欢快奔腾的溪流,带着生命的活力朝远方奔跑,留下一串银铃样的歌声。可是后来,沉默和忧郁像两朵云飘上了她的脸颊,她的心中藏着小小的心事。因为,白塔在一个雨后倒了,爷爷死了……
第一次读《边城》,是和翠翠一样的年纪。那时我不是读,而是听的。我听到了这部小说改编的广播剧,可我当时还不知道故事的名字——
即将出嫁的姑姑,整天趴在刺绣绷架上,专心绣她的女红作品。花鸟虫鱼,飞禽走兽,一个年轻女子的心事都被五彩的丝线描摹下来,最喜的是一朵牡丹层层叠叠展开的花瓣和里面的黄花蕊,以及一只凤鸟振翅欲飞的神态,让那个江南的春天春潮暗涨,湿润丰盈。我在帮姑姑穿线,而绣架的一旁放着一只半导体收音机。我依稀记得某个春天的上午,雨后初阳暖照,植物气息丰沛;或者是一个迟来的暮色渐渐降临的傍晚,光影生动。总之,我忘记了具体的时间和地点,只清晰地记住了那个恍惚的场景:
“翠翠”……黑色塑料机壳子里突然传出一声清晰的呼唤。是爷爷在叫自己的孙女。随后,一个女孩清脆的声音和姣好的身影清晰地从我眼前浮现起来。我看到女孩娇弱的身子和爷爷一起,用力撑着渡船,从这头撑到那头,从那头撑到这头。我看到女孩独自蹲在老狗面前,神情落寞。她抬起头,朝不远处张望,背后的白塔倾斜着,倒影优美……翠翠……翠翠……从此,这女孩一直住在我心头,从没有消失。
一幅美好的湘西山村画在我眼前展开,优美、舒缓、抒情。不管闭上眼还是睁开眼,眼前都是那画面,耳畔都是那声音。
很多年后,我才读到那本叫《边城》的书。我才知道写那个故事的人,叫沈从文。
沈从文是苏州女婿。至今,苏州有条小巷子叫“九如巷”,非常有名。有一天,我独自沿着那些曲折的石板路行走。雨丝轻飘,有桂花酒酿的甜香味从空中飘来。想起才子沈二哥,就是在这条清雅的小巷子里带走了张家的三小姐。从此,那个被他称作“三三”的聪慧女子成就了他永远的《湘行散记》: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这无疑成了很多人心中最浪漫经典的爱情诗句。
有几幅照片尤令我喜欢:青年时的沈从文穿一件立领中装,目光炯炯,头发直竖,阳刚血性;晚年,一位满头银发、戴着老花镜的老人正伏案用毛笔勤奋撰述,漆工艺史、丝织物、家具等等……一样样研究,孜孜不倦,神态安谧,满脸慈柔。是的,经过了大劫难后的一颗灵魂,重新开始出发,重新找到人生的坐标和意义。相较于前者,我更喜欢后面这幅照片。那个老人脸上的“慈柔”的力量,我在其他地方再也没见过,那种力量是深沉有力的,令人动容。
而他和张兆和的夫妇合影,怎么看都是好的,令人称羡。才子佳人搭配或者夫唱妇随的组合,食人间烟火又有着清新脱俗的爱情,从长衫和圆形镜片后面他温婉的笑容中尽显出来。
有人说,写于1934年4月19日的《边城》是沈从文写给自己的永恒希望和美好理想。因为,他想到翠翠的时候用的是将来时态,用的是第二人称:“翠翠,翠翠,你是在一零四小房间中酣睡,还是在杜鹃声中想起我,在我死去以后还想起我?……”
如此说来,沈从文的“翠翠”也是我们的,是大家的——希望和理想。
(责任编辑:凌薇)
版权声明:凡注明来源“0517网”的作品均为本网原创作品,未经授权,请勿转载!